原标题:郑佩佩的春秋笔法
《回首一笑七十年》 作者:郑佩佩 版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年1月 郑佩佩出了自传《回首一笑七十年》。 这位集金燕子、碧眼狐狸与华夫人于一身的女明星,跌宕的人生经历,本是很轻松就担当得起“传奇”二字的,但正如《花儿与少年》中的那个她,翻翻这本书,坦荡而温柔,平易近人的风格,真实到不可思议。九十年代,她已经在香港出版过一本随笔集《戏非戏》,陟罚臧否,作家迈克对此有“华人影坛迄今最多汁的回忆录(不是“之一”,是“最”)”之誉,而这一本,则依时序,从上海童年开始,时空流转,展开连绵画卷,往事依依,浮现眼前。 最精彩的,当然是她写人。邵氏时代,红与不红的明星,用她的话说就是“陪我一起在喜怒哀乐的红尘中打滚的朋友”,她逐一描画,连神态语气都分明,好几桩悬案,又隔着年岁,所以读来自有唏嘘。例如她写《情人石》的导演潘垒,晚年入住安老院,她年年探望,有一次对方神秘兮兮告诉她,自己在废纸堆里找到电影被提名 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证书,后来求证,查无此事,那导演也一个字都没再提,简直有些魔幻现实主义小说的色彩;曾经演对手戏的白马王子张冲,临终前嘱咐她帮忙操办佛教仪式,委托得郑重,她也义不容辞;同期的小花旦刑慧,移居美国后精神失常,因弑母被判刑,她为这位不熟的同事奔走,歉疚于未能尽全力;还有与岳华多年后的重逢,也不避讳当年的情愫,对照了彼此印象中关于往事的不同版本,回忆起来也都是笑,笔锋一转,她写道“我离开以后,他仍然在邵氏待了那么久,原来只是我从他生命中消失,并不代表他的生活也就终止了”——且当故事看,都触目惊心,更何况是起起伏伏的真实人生,大风大浪,都随着境遇的变迁,化为涓涓细流,没有哪一种体验是不可磨灭的,郑佩佩不作过多的感时伤怀,只是陈述一个个事实,像个说书人,思绪时而拉近,时而飘远。 大陆的电影观众,多半是错过了花样年华,从《唐伯虎点秋香》开始认识郑佩佩。今时今日,借由她的眼光回看半世纪前的那班片场制度下的青春儿女,有群芳飘散,也有神采飞扬,不变的,倒是那种论资排辈的仪式感,岳枫是“老爷”,邹文怀、罗维是叔叔,胡金铨是恩师,南国电影训练班的一二三期学员,师兄与师妹,海报挂名的先后次序,歌星与明星的区分,疆界分明,走马灯般的人物出现又退场,似乎已定格成了江湖本身。胡金铨身故后,诸位徒弟,哪怕地位再显赫,只要是礼数未尽者,她批评起来都毫不客气,银幕上下,郑佩佩的侠义一气呵成,不唯上也不唯下,像是她笃信的佛教一样,在她笔下,众生平等起来。 她写起别人,眼里揉不得沙,自剖起来,笔调更近乎残忍,大概是因为首先对自己诚实,然后才有质问他者的勇气。书中关于婚姻的部分,直接命名为“十九年婚姻一个使命”,即生孩子,准确地说,是生男孩,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其中一章,写自己的四个孩子和四个流掉的孩子,家庭与事业的权衡,再事关重大,也是轻描淡写,闲笔一句“没让这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带过,选择性的陈述,只分享喜乐,而把怒与哀都藏在心里,算是难得的笔下留情。最低潮的时候,她也能把日子过得活色生香,经济不好,就带女儿亲手缝制毕业舞会的礼服,还改编简方达健康舞蹈,开着车为朋友救苦救难,她只是强调,自己不再给子女压力,“这是他们的选择,和我没有关系”,平实中见豁达,不哀怨也不后悔,她有她的硬气。 书的最后一章,讲生死、轮回、因果,郑佩佩解释自己的信仰,难得地正襟危坐起来,强调人生是修行。媒体人甘鹏写了篇跋,称她作“不说教的佩佩姐”,赞美她文字难模仿,磊落干脆。她的微言大义,让人想起多年前黄沾的评价,“刀过处,有点血淋淋,但血淋淋正是人生”。 走过七十年,回首向来萧瑟处,郑佩佩的春秋笔法,一如往昔。 □李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