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曹灿:从“小喇叭”到“老玫瑰”
人物小传 曹灿,1932年生于江苏南通,中国国家话剧院国家一级演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北京市语言学会朗诵研究会名誉会长。曾获得“十大演播艺术家”“听众最喜爱的优秀演播艺术家”殊荣。 从上世纪50年代起涉足广播领域,在“小喇叭”节目中为孩子播讲数百故事。播讲中篇小说《向阳院的故事》《大帆船的故事》,长篇小说《艳阳天》《李自成》《地球的红飘带》《少年天子》等。 曾在《开荒牛的迪斯科节奏》《流放中的回忆》《小平,您好!》等话剧作品中扮演邓小平。曾在《拔哥的故事》《你好,太平洋!》《特区冒险家》《千里跃进大别山》《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东方巨人》等影视剧中扮演邓小平。
窗外,小院里夏花绚烂,一片炽热。 屋内,86岁的曹灿身着红色T恤,坐在沙发上,身形消瘦,“脱了衣服一照镜子,这不就是非洲难民嘛!哈哈!”声音浑厚,中气十足。 “小朋友,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嗒嘀嗒、嗒嘀嗒、嗒嘀嗒—嘀—嗒。”对很多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的人来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小喇叭”是抹不去的童年记忆。“曹灿叔叔”是当时孩子们心中最闪亮的名字之一。 白驹过隙,当电波里的那些故事渐渐褪去颜色,当“曹灿叔叔”变成了“曹灿爷爷”,听他讲述一桩桩往事,回首一段段岁月,试着体会他如何与病痛抗争,如何做到看淡生死,心会不由地一次次被触动:感叹人之生命力的坚韧,更感佩一位老艺术家的赤诚之心。 曹灿的微信用户名唤作“老玫瑰”,他解释说:我内心有爱,依旧浪漫,但是老了…… 蓦然想起李宗盛的那首《铿锵玫瑰》,“像旷野的玫瑰,用脆弱的花蕊,想抗拒绽放后的枯萎……” 1.论艺 “目中无人 心中有人” 6月初,炎热午后,北京市劲松职业高中,第二届北京市中小学生朗诵展示活动暨第四届“曹灿杯”青少年朗诵展示活动(北京)优秀作品展演正在举行。 令人惊喜的是,曹灿登台了,带着他的保留故事《贪心的王老大》。穿梭转换于几个人物角色之中,他绘声绘色地讲了足有十几分钟,不时穿插各种肢体动作。孩子们听得聚精会神,不时爆发出欢笑声。“听说曹灿老先生身体不太好,真没想到他会亲自登台表演,而且还讲了这么久……”有位家长感叹道。 “曹灿杯”至今已办四届,而曹灿创立这一赛事的初衷也很明确,那就是在倡导拥抱母语、培养更多朗诵人才同时,传承传统文化经典,传播现当代优秀文学作品,“通过朗诵给这些作品插上翅膀,飞向更广阔空间,让它们传递的思想美德,陶冶和净化更多心灵。” 《贪心的王老大》由曹灿早年间自编自创。“过去我们那个‘小喇叭组’会深入各个学校,了解学生动态,然后根据现实问题来编写故事,这样更有针对性、引导性,更能体现寓教于乐。” “小喇叭组”历史可谓悠久。上世纪50年代,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筹办新中国第一档少儿节目,时任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话剧演员的曹灿加入了节目组。1956年9月4日,“小喇叭”正式开播,“曹灿叔叔讲故事”的声音传遍大江南北。 在曹灿记忆中,他经常骑着自行车、坐着公交车去录音,录一次大概是8元钱、10元钱,“那时候电台在西单附近的石碑胡同,工作环境简陋,录音条件很差,夏天热,就靠一个呜呜响的电扇降温,录音时还得关了它,热得满头大汗……” 付出便有收获。节目开播后,曹灿收到小朋友们的海量来信,得用麻袋装。孩子们在信中讲述自己听完故事后的变化,“曹灿叔叔,过去我老不听家长的话,听了您讲的故事后,我变得听话了。”“以前我不爱劳动,听了您讲的《独苗苗》后,我开始自己洗袜子、洗手绢了。” 在“小喇叭”一讲就是几十年,曹灿也在点滴间锤炼着自己的朗诵技艺。“讲故事有很多即兴成分,可能每次都不太一样。台下人多,反响热烈,就多说点;反之,如果比较冷淡,就掐掉一段,变短些。作为现场艺术,就应该随机变化调整。而这种对现场的控制,需要长期的艺术实践。” 一直以来,曹灿都信奉一条——演员要做到“目中无人,心中有人”,这是当年周恩来总理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看完演出之后对演员们说的。 “演员要全身心投入角色,但是,是你,又不是你,你要有你自己,也要有观众。”在曹灿看来,好演员,既能沉在角色里面,也能跳出来,“比如演一个很悲情的东西,不能只顾自己悲伤,而是要让观众悲伤,这就是跳进跳出的问题。” 他一直记着剧院故去的老演员路茜,“他在舞台上,一段台词,说得悲悲切切,他一滴眼泪都没有,但观众却听得唏唏嘘嘘。很多演员控制不了自己,眼泪鼻涕一大把,形象不好看,没有美感。你看京剧演员,哭的时候要用水袖遮住脸,就是为了美感,艺术毕竟是艺术,有审美追求。” 曹灿很认同一点,艺术的表现力很大程度上在于象征手法,“京剧讲究一桌二椅,展现大千世界。写意,是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极大特色,遗憾的是很多艺术家并没有悟到这一点。” 2.悟业 “一遍拆洗一遍新” 从年轻时起,直至如今,每一次登台演出前,曹灿都要把作品细细捋一遍,纵然早已熟记于心。用他的话说,这叫“一遍拆洗一遍新”。 “我们那个年代的演员,从年轻时开始都是有追求的,组织上对培养青年演员有一种责任感,给我们下单子,规定每年读多少书,每周还要安排业务学习。我们每天早上都会练功,到一定阶段之后,要写艺术总结,说说自己的心得体会……”曹灿陷入深深回忆中。那时候,演员们很敬业,“每次演出前,我都会把作品从头到尾捋一遍,有没有新的感受?新的想法?不能只是上一次的翻版、复制。散了戏之后,我们还要开会,总结得失。只有这样才能提高艺术质量啊!” 言罢,曹灿又仿佛自言自语:现在的剧院,估计可能没有这一套了,“在这个急功近利的年代,大家都急着想出名。我们那会儿,把剧院真是当作艺术殿堂,无论大角色,还是小角色,都特别认真对待。‘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这是我们奉行的艺术信条。” 活到老、学到老,是曹灿奉行的另一信条。他当年录制白居易《琵琶行》,自我感觉不错,之后还出版了光盘。但后来经过一些时日,发现有些地方读音其实是错的,“比如‘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这里的‘转’字,我读的是三声,后来一琢磨,意思不对啊,应该是四声才对。如今,我再朗诵这首作品,就改过来了。这就是一个不断学习和提高的过程。感性接触、理性分析、实践检验,是我播讲作品必经的三关。” 同样是《琵琶行》,随着年岁增长,曹灿也更参透了作品内涵,“比如‘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她为什么迟?因为有顾虑,觉得自己身份低贱卑微,所以犹疑不定,不知该不该说。于是我就在‘欲语’和‘迟’之间加大了停顿,表现犹疑感,这样的话,人物当时的处境、心态就充分表达出来了。” 除了朗诵艺术,曹灿也曾涉猎影视剧拍摄,曾在多部影视作品中塑造邓小平的形象。在电视剧《千里跃进大别山》中,曹灿饰演年轻时的邓小平,当时50多岁的他已有抬头纹,每天早上要四五点钟起床化妆,用胶水把皱纹填平。而为了在神态和气质上贴近人物形象,他阅读了大量资料,只要电视上出现邓小平的镜头,他就仔细观摩、琢磨,还找来邓小平的讲话录音练习发音…… “不但要完成任务,而且要出色地完成任务,要下功夫,发挥出最好水平,而不是应付,更不能糊弄。只有你自己走脑、走心,入脑、入心,观众才可能认可。”这是曹灿对待每一次艺术呈现的心态。 演员要有“第三只眼”,要时时检视自己的表演,曹灿这么说,也这么做,“我们这一代人的特点,就是希望能保持艺术长青,所以我们有个观念:台上自信,我是最好的;到了台下不能这么想,要想着强中自有强中手,要不断提高自己,对艺术保持敬畏之心。” 回首艺途,曹灿内心深藏一份遗憾,那就是学识欠丰,“我是‘记问之学’,零碎习得,非系统之学,而且只是皮毛,很多时候感觉跟不上,比如朗诵古诗,对于格律就不是特别清楚。我特别敬佩有些人说起某些东西,侃侃而谈、如数家珍。所以我最大的遗憾就是读书太少,小时候太不用功了……” 唯因如此,曹灿最怕谬赞、过誉,“千万别说我是什么大师,包括你写我的时候,过高的评价千万不要有。我就是‘演员曹灿’‘朗诵艺术家曹灿’。其实,知道你这个人的,用不着介绍;不知道你的,介绍也没用。对吧?整一堆头衔儿,其实都是浮云,神马都是浮云。” 3.抗癌 “死就死了吧,没事儿” 采访进行了两个小时,比预定时间长出一倍。曹灿谈兴甚浓,兴之所至,会忍不住比划几下京剧“招式”,动作干脆利落……见此情状,大概不会有人想到他是一位刚从生死线上逃回来的羸弱老人。 “胃切了五分之三,开肠破肚,大伤元气,流了那么多血,恢复慢……我现在体重94斤,原来120斤,最高时到过130斤。不过,最近脸蛋长了一点肉了……”曹灿轻松地说着。 三次抗癌,让曹灿更懂得生命的意义。 2004年,腋下生疖,曹灿最初以为是发炎,后来到医院检查,确诊为非霍奇金氏淋巴瘤大弥漫B型,“好在当时有一种自费药,专治淋巴癌,用了一个疗程,很有效,小肿瘤都没了。” 到了第四个疗程,化疗威力来袭:掉发,乏力,走几步就喘,稍微一绊就摔跤,双手末梢神经没感觉,拧毛巾、系扣子都不行……不过,曹灿坚持完成了6个疗程化疗、50余次放疗。 回想这个痛苦的过程,曹灿清晰记得一个场景。他躺在床上,心里琢磨:我今年74岁,如果死了有什么遗憾吗?七十古来稀,年龄上我赚了;事业上,我虽不是大红大紫,但小有名气,也给世界留了一点东西,没有白来一趟;生活呢,一儿一女,有老伴儿,有房有车;最重要的是,我这辈子没有对不起谁,没有害过人,从来都以善待人,对得起世界、对得起家庭、对得起朋友,死就死了吧,没事儿! 幸运的是,曹灿挺了过来,并再次证明一点:心态是战胜病魔的利器。“其实我有一个信念,我会好起来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该怎么治就怎么治。”他笑了笑,“得癌症的人,三分之一是吓死的,三分之一是治死的,三分之一是活过来的。” 始料未及,2013年病魔又一次降临——直肠癌。“我早发现大便不正常了,一直以为是痔疮,拖了一年时间,开始便血才到医院做了肠镜,确诊,做手术,挂了4个月人造假肛。”曹灿说,“我当时不想别的,就觉得自己带个‘驴粪兜子’,多难看啊!后来听一位老专家的建议,没做放疗,要不然假肛回纳就做不了,就要一辈子带着‘驴粪兜子’喽!”生命垂危之际还顾及形象,曹灿有时好似孩童一般。 曹灿再一次死里逃生,是在2017年1月12日。他因淋巴癌造成胃溃疡已住院化疗,突然胃部疼痛,上吐下泻,全是血,赶紧进手术室。家人回忆,当时他脑子异常清醒,问他,手术风险极大,可能下不了手术台,要不要做?他坚持手术。 “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你们别搞什么‘医闹’。人家协和医院医德挺好的!”曹灿对家人如此交代。 在手术麻醉前一刻,曹灿竟然在脑子里酝酿着一首诗,“我当时脑海里一直在想,我们国家是从积贫积弱中走过来的,太不容易。每次去超市,看着各种各样的物品,我就感觉现在的生活真好……” 后来,曹灿真就写下一首诗《做中国人真好》。说着,他从书房拿出一本杂志,翻到了刊发此诗的那一页。“日伪统治时期,中国人民过着苦难的生活,我经历了那段苦难的日子,所以真心感受到如今和平、稳定的生活来之不易。”曹灿说,这是他作为一名1960年入党的老党员的真实心声。 4.惜今 “不干事儿,就是等死” “血库可能缺血!” 2017年这次手术当晚,医生对曹灿家属说。闻此状况,曹灿的朋友们,大概有二三十人,全都来到医院等候,随时准备献血…… 曹灿事后才知这一幕,深受感动,颇为感慨,“危难时刻显真情,你平时怎么对人家好,人家才会在关键时刻对你好。”他觉得,心中永远有善意的人,周围人都会喜欢,“我这一辈子,很少跟人吵架,我信奉‘好人有好报,修桥补路、积德行善’,人缘特别好,有很多干儿子、干女儿,大家都管我叫‘曹爸’。” 遇事不计较,心胸豁达,也是曹灿对自己比较满意的一点,“什么事情都能过去,当时觉得过不去,但冷静一阵之后,都会过去,包括上当受骗、花冤枉钱,褒贬毁誉,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都无所谓。有些事情,我看穿但不揭穿,顾及别人的面子。这样好,也不好,有时候会显得比较懦弱……” 因身体原因,曹灿现在极少登台,婉拒各种活动邀约,“其实有很多活动都是无效劳动,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没太大意思。” 不过,曹灿在家也没闲着。今年5月起,他开始在喜马拉雅上播讲故事,计划录制100个故事。令人惊讶的是,他基本是自己录制、剪辑。走进他的工作间,迎门处便是一张双层书桌,电脑、话筒、音箱、打印机,一应俱全,俨然一个迷你录音室。“其实我用电脑比较慢,一个一个字敲,编辑软件也是用比较简单的那种,稍微复杂一点儿就不灵了。有一天,录好的内容突然找不到了,急死了,赶紧找了另外一个故事,发给对方……” “都说人老了要养生,但我觉得还得干事儿,不干事儿的话,就是等死。尤其是像我们这种有点文化的人,总觉得还应该干点事儿,不能整日闲待着。”曹灿说,“我还有个特点就是‘恨活儿’,只要给我一个工作,就要踏踏实实做好,绝不松懈,绝不凑合。” 他如今的生活模式就是劳逸结合:早起,先去房前小花园锻炼,做做“八段锦”;之后做案头工作,录制故事;中午必睡一觉,然后录故事……日子充实,也有助于身体恢复。那场直肠癌手术之后,由于肠胃功能严重受损,喝水都吐,但慢慢地都恢复了,现在他不太忌口,什么都吃,猪肝、腰子、肥肉……神奇的是,胆固醇、血脂的指标竟都正常。 “痛快地活着,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绝不要糟践自己,吃喝玩乐有度,不要过分。”曹灿还写下养生心得,“胡吃闷睡,没心没肺,与世无争,活着不累,绝不害人,问心无愧,烟不多抽,酒不喝醉,阴阳平衡,荤素搭配,嘻嘻哈哈,多活几岁。” 关于死亡,他觉得,人总要走这条路,正所谓“今晚脱掉鞋和袜,不知明日起来起不来”。“我已经七老八十了,活得有赚头了。我对死亡看得很淡,但是生呢,要有质量,如果瘫到床上,不能自理,活100岁我也不干!” 与很多老人的理念不同,曹灿坦然嘱咐家人:自己的丧事要隆重,要昭告天下:我死了! “人来的时候简简单单,走的时候干嘛不风风光光呢?我不愿意给人家添麻烦,但生死事大,要告诉大家:曹灿走了,曹灿没了,要不然别人怎么知道呢,说不定还给你发微信呢!” 曹灿眼下正在追剧《脱身》,“陈坤演得很不错,年轻演员中,我之前觉得胡歌不错,现在觉得陈坤也很不错。”也许是职业病使然,他看电视剧,很多时候要看演员的表演,看编剧的水平,“有些东西特别不合理,尤其是有些个抗日神剧,剧情太不可思议,你会忍不住想,编剧怎么会蠢到如此地步……” 对当下社会热点,曹灿也密切关注,比如前一阵子崔永元炮轰影视圈天价片酬、阴阳合同,“在我们这一代演员身上不可能发生,我们讲究一诺千金,我先答应你了,就不会再去答应别人,一万,五万,给再高出场费我也不去,良心上过不去。有时候是没钱的公益活动,但我答应了,即使有其他能挣钱的活动,我也不去,不缺那几个钱……” 如果面对几千万元的诱惑呢?“那有可能……不过,我们也到不了这份儿上,对吧?”伴着有一丝狡黠的回答,他那标志性的爽朗笑声再次响起。 |